发布时间:2024-12-31 03:53:32 来源: sp20241231
从北京一路南下,我来到浙江宁波象山。次日,坐上小面包车,从象山县城又一路南下,将近两个小时,才真正抵达此行的目的地——石浦镇。
石浦虽然是象山县的一个镇,名声却大于象山。早在唐代时,石浦就已是有名的渔港,明朝又在此发展了临海军防。依山临海而建的石浦古城,无论是现存珍贵的明清建筑,还是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老字号店铺,抑或是海洋渔文化的各种景观,无不流淌着时光的气息。在石浦古城里行走,仿佛在不断穿越时空,走进一个个历史文化的宝库。
我到石浦古城的时候,一个关于电影《渔光曲》的主题展正在一座老房子里举办。1933年9月,这部由蔡楚生编剧、导演,王人美、韩兰根等主演的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取景拍摄地就在石浦海边。正是这部电影,在1934年创下连映八十四天的纪录。当年《渔光曲》剧组来石浦时,大部分人住在金山旅馆,而金山旅馆坐落在福建街。于是,我决定先去福建街——与其说是去“看”,不如说是去“拜谒”。
按照指示牌的指引,及至来到福建街上,我才知道这条街其实在古城中街之外,在另一条并不宽敞的巷子里。据说早期赶海的福建人在此聚居,从一片海到另一片海,他们把自己的生活习惯、风俗方言等也带到了这里。
金山旅馆依然在。一个不太显眼的小牌子在斑驳的墙上讲述着它的历史。大门落锁,正在修缮。在获得允许后,我走了进去。迎面是一个青砖铺就的院子,格局不大,像一所房子的玄关。因为旅馆依山而建,所以我进门的地方,可以说是旅馆的二层。一层也有许多房间,但面积也都不大,年代久了,里面的原始陈设已经无存。当地保护者修旧如旧,尽力保持旅馆的原貌,白色的墙面弥补着采光的不足。可以想见,当年的金山旅馆并不是一个奢华的地方。
在简朴的楼梯和安静的走廊里上来下去,我在寻找什么?我想遇见谁?假如时空可以穿越,走在我身边的可能是手拿一摞剧本的蔡楚生,是刚从海边渔民家里拍摄回来、仍未走出角色感受的王人美,是带着海腥味归来的韩兰根,是吹着口哨、笑声朗朗、阳光一般明亮的聂耳……是的,他们与我擦肩而过。他们奔赴到此,驻留于此,不是旅游,不是休憩,而是为了工作。反映当时渔民生活现实的艺术责任,促使他们走到一起,每天晚上短暂休整,白天再奔赴邻近的东门渔村去拍摄。他们通过影像、音乐、表演传达的对渔民生活疾苦的感受、对民族渔业振兴的意愿、对新生活的渴望,都凝聚在电影《渔光曲》里。
金山旅馆,也因为他们曾经的驻留而与其他旅馆显得不同。今天,已无从考证这些艺术家们当年所旅居的是哪一间房了,但整座旅馆就像一个文化遗存,见证着那一代电影人的梦想和奋斗。一个念头就这样从我的脑海里跳了出来,应该把它建成一个电影专题展览馆!把刚刚在石浦古城进门处老房子里的影片剧照、艺术家档案,以及电影创作始末的相关档案集中到这里,并在史料上不断充实,让后来人看到那一代电影人的理想与他们的付出。
这也许可以成就石浦古城的另一种文化魅力。
思绪间,回到象山住地,我的目光仍不断透过窗户望向远方。转天,我又奔向当年蔡楚生们奔赴的东门渔村而去。
百年沧桑巨变。那时的电影人到这个叫东门岛的渔村拍片,是划桨摇橹坐船渡海而来的。如今,从石浦镇到东门渔村已修建了一座跨海大桥,面包车从桥上几乎是疾驰而过。走进东门渔村,映入眼帘的是数不清的机动大渔船,每艘船的体量都以百吨计。
那天走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名叫满江的渔村人。作为国家级非遗项目“海洋号子”的传承人,满江喊出的号子,令我感受到千军万马奔驰而来的震撼。我们沿着堤岸走了很远。满江指着东门——朝向东海的地方——那水天一色处说:“看,我们的船就从那里出海的。”是的,一片辽阔的东海,敞开它的怀抱,拥抱着驾船而来的渔民。东门渔村的历史实在太久了,甚至久过了石埔镇,“新石埔,老东门”的说法流传甚广。据说公元706年象山立县,它就已是辖村了。从唐代至今,东门渔村的年龄已在千岁以上。可以想见,当年为什么蔡楚生要选择此地作为《渔光曲》的外景拍摄地,实在是因了它的闻名遐迩。
当然,今天的东门渔村再不是当年的模样。这个三千七百多人的村子,渔业人口有将近两千五百人,全村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青壮年从事海洋捕捞业,大马力渔船有近三百艘,渔业固定资产几年前就已达三亿元。从这个角度讲,电影《渔光曲》中,那个留学回乡要发展现代渔业的主人公何子英的梦想,早已成为现实。渔民不仅能靠海吃海,养活自己,而且建起了渔业冷库、渔业码头、渔业网场,还有水产品交易市场,每天发往各地的海鲜产品不计其数。渔民会所、渔民休闲公园、妈祖文化园、渔文化墙、渔文化博物馆,都在讲述着时代的发展、渔民生活的变化。走在海边观光步道,我在想,岂止《渔光曲》中的破落景象一去不返,就是和四十多年前改革开放之初相比,渔村生活的变化之巨也是难以想象的。
云儿飘在海空
鱼儿藏在水中
早晨太阳里晒渔网
迎面吹来了大海风
海还是这片海,风还是海上的风。但“破渔网”“腹内空”“腰已酸,手也肿”的摇橹划桨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站在东门渔村,我想起在石埔镇的渔文化博物馆看到的照片。就是这个东门,到了春天,桅樯林立,百舸争渡,千帆竞发。“开渔节”那天,渔民从这个东门将大渔船开进东海,去收获大自然的丰厚馈赠。
于礁石间辗转,终于找到了蔡楚生、王人美、韩兰根、聂耳他们肩并肩、手挽手站立过的那块巨大礁石。斯人已逝,但我记得他们一脸阳光的样子。那是为了渔民的生计而呐喊的一群艺术家,历史的变革也包含了这些艺术家的奋斗。
迎面吹来送潮风,提着行李的我踏上归程。那时,我突然想起矗立在东门岛上的灯塔,这个时刻,灯塔是亮的吧?
它一定是亮的。正如1927年蔡元培写下的“出其东门,介尔昭明”。东海浩渺,波光粼粼,它向东门渔民张开怀抱,同时也在邀约我们。我想,也许应该再提了行李过去,但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青年,一群新的艺术家,或者就从金山旅馆开始,创造出一部新的《渔光曲》来……
《 人民日报 》( 2024年04月13日 08 版)
(责编:胡永秋、杨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