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25 06:00:13 来源: sp20241125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李静
发于2023.12.11总第1120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可全程当哑巴,不是话痨,相处轻松,不油腻,异性不会越界,A钱超迅速,上菜拍照不排斥……最高可接受单人两百左右一顿。”如此高效精确的个人介绍,来自小红书上一则蹲“饭搭子”的帖子,下面表示“举手”的评论已经超过八百,这是如今在各类社交平台上最火热的新型社交关系——搭子社交——深于同事,朋友未满,把生活中的种种需求、爱好打包分配给不同的对象,主打一个垂直细分领域的精准陪伴。
口味一致的饭搭子、剧搭子;互相鼓励谋求一起“上岸”的学习搭子;上班“冒泡”下班失联的摸鱼搭子,甚至奶茶搭子、山姆搭子、健身搭子、午睡搭子、失恋搭子以及“拼夕夕砍一刀搭子”,万物皆可搭,只有想不到没有搭不到。
毕竟,恋人或朋友不一定能够与自己的所有爱好完全重合,而“搭圈”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既可以找到趣味相投的伙伴,在各自需要的时刻共同输出,又不必背负熟人社交的负担,不用付诸太多情绪价值。难怪有人说“可以不谈恋爱,不能没有搭子”,“饭搭子离职了,比失恋还痛苦”。
似乎在生活的一切时刻,我们都可以选择陪伴而不再孤独。可是,当我们带着明确的目的去寻找“搭子”,待我们的共同兴趣或需求不复存在时,再与这些不介入彼此私人生活的搭子四散而去,这些无羁绊、无绑定、无责任的“轻浅社交”,真的可以让我们更快乐吗?
“没什么负担,合不来,就不聊了”
其实“搭子”并不是一个完全新鲜的概念,它原本是南方方言。2007年出版的《上海话大词典》对其的解释为:一起打牌的人,引申为合伙者、抱有同样目的的人。也就是说,老一辈口中的“麻将三缺一”,若干年前流行的网络“驴友”,在某种程度上,其实都算搭子文化中的一类。再往前,还可以追溯到19世纪末的柏林和巴黎,那时城市中出现了很多小型沙龙,来自不同社会阶层和背景的人们,在不同的沙龙自由地讨论文学、艺术、音乐、社会等议题,人们在交流中寻找共情和理解,形成个人与外界的连接。
如今,“搭子”一词被网络赋予了新的含义,简单说就是在某个领域跟你一起搭伙的人,满足社交需求,但弱化情感成本。与亲人、恋人、知己这样的亲密关系相比,“搭子”并不介入彼此的私人生活,无疑要轻松浅短得多,优点当然是“即刻满足”,效率往往超乎你的想象。
从事自由职业的江晚第一次在线下找搭子就被对方的行动力惊到了,她在网上看到一个女生找学习搭子,就发了私信,对方直接问:“现在约吗?xx路xx园。”“这么行动派吗……几点啊?我的外卖刚到,过于突然了哈哈。”对方又回:“我五分钟。你吃完过来呗。”“老实说,有一点震惊。”江晚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但是对方的简单直给也对她的胃口,她最怕明明只是找个搭子,对方却“查户口”。见面后江晚感觉还算愉快,后来又约了一次。
不能“查户口”几乎是搭子界默认的规矩,他们详细到十几条的自我介绍,只写清年龄、兴趣爱好、可以为搭子做到的事以及对搭子的期待,并不涉及深层私人信息。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院讲师胡鹏辉近些年一直研究年轻人的社交趋势和情感,在他看来,注重边界感正是当代青年的社交特点,深深嵌入中国人性格基因的“熟人社会”文化和情感黏稠化,正在新一代人那里渐渐稀释。
“搭子”两个字几乎是对边界最有力的暗示,网上有人说,如果一个人问你和某位异性是什么关系,你只要回答“饭搭子”,便比“只是朋友”要清晰明了得多,这是对一切暧昧不明和更进一步可能性的断然否定。
在社交中汲取能量、对抗孤独,获得即刻满足,又不必参与对方的人生,自带便利性和清爽感的“搭子”简直是现代社会快乐人际关系的秘诀。今年6月,“超一半的年轻人有‘搭子’”的话题登上了微博热搜,阅读量达2亿,同时登上热搜的还有“‘搭子’是一种新型的社交关系”“为什么年轻人需要‘搭子’”等话题。在小红书,有关“搭子”的笔记已经超过651万。抖音的“饭搭子”话题获得了74.5亿次播放,“游戏搭子”获得了62.8亿次播放。
DT财经和DT研究院联合发布的《2023搭子社交调研报告》显示,超半数接受问卷调查的人至少拥有过一个搭子,人们挑选搭子时最在意的三个特质中,兴趣相投的比例占据83.3%,至于是熟人还是陌生人、交情深浅反而不重要。搭子社交最大优势的投票前两位,分别为“有相同的目的或需求,可以互相帮助”以及“边界感强,不容易侵犯私人空间”。
于是,搭子们的情谊常常固定在他们搭伴的特定情境里。一个有过健身搭子的男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和一起健身的兄弟在使用健身器械时互相保护,聊得也非常开心。可是有一次,他们偶然在地铁同个车厢远远看到了彼此,俩人都默契地假装不认识对方,似乎只有在健身房,他们才能够自在相处。
仿佛一次次乐高拼装,因为某个兴趣或目标的共振,人们组成临时的共同体,放松自在。清晰的边界也必然带来关系的脆弱,“没什么负担,合不来,就不聊了。”江晚说。
因此,找搭子犹如开盲盒,因为无法准确识别对方的身份、性格和处事方式,毁约、放鸽子、难伺候的吐槽在各个社交媒体搭子类发帖中的比重相当了得。Tsuki是个喜欢拍照、旅游的大学生,今年5月她到日本旅行,在社交平台找了个自称京都大学讲师的旅游搭子,结果对方在Tsuki付费共进晚餐后就消失了。“我一个学生在外还被坑了。”Tsuki委屈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AA一定要当面结清,防止被搭子逃单,也不要和搭子透露太多个人信息。”
钱财纠纷或许可以归咎于人品、道德,想“精准销售”的商家和“垂直出击”的骗子更加令人防不胜防,甚至擦边涉黄也加入“搭子文化”。有网友发现,“旅游搭子费用全包”成为一道暗语,此类帖子中,通常会注明“仅限女生,各取所需”。江晚的经验是,如果男性找异性旅游搭子,帖子里又发一堆肌肉照或是介绍自己的收入学历,基本就要警惕了。
“弱关系”受到年轻群体喜爱
上世纪70年代,美国社会学家马克·格拉诺维特提出了“弱关系”理论。亲密的人际关系比如家人、好友、恋人等,能够相互信任、帮助、支持,这是一种稳定但传播范围和共享信息有限的“强关系”。与之相对的,连接不同社交圈子从而多维度构建信息桥,拥有无限可能的就是“弱关系”。在传统社会里,强关系在我们的生活中占据绝对优势,如今,搭子日渐盛行,其背后反映的是“浅社交”和“弱关系”深受年轻人群体喜爱,他们所崇尚的这种社交方式又折射着社会结构的变迁和社会心态的转变。
在胡鹏辉看来,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无疑是社会结构的变迁推动了社会关系的嬗变,传统社交面临时空的双重阻隔。越来越多的青年人离开家乡,外出求学、谋生,成为异乡的游子,父母更多是止于来自远方的关怀,朋友间见面动不动要跨越大半个城市,爱情更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讲师董晨宇在B站推出的名为《搭子,更适合中国宝宝体质的社交关系?》视频中也表达了相似的观点,大城市中的原子化生活难免带来孤独感,快节奏生活和高压生活环境又使年轻人社交时间和精力实在有限。董晨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一个已经参加工作的学生曾经告诉他,每天早上出门,只有一个早点铺开了门,晚上下班回家,还是只剩下那家小铺,在卖夜宵。“如果这个时候还问他们,为什么不去寻求更厚重的社交?委实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董晨宇说。
这样的生活促使年轻人不得不在一切关系和事件中更讲求效率。董晨宇是一个比较随性的人,但他已经开始从自己的“00后”学生身上清晰感受到了“量化”这两个字。今年,一个在大厂实习的学生需要他改论文,这个学生直接发给他一个“飞书”文档,为此董晨宇专门下载了飞书App,他发现自己不断被提醒,现在到哪一步了,什么时候到下一步,学生把需要老师在哪个精确的时间点对文章哪个部分给出指导意见都做了明确的标注。董晨宇笑着说:“有种给学生打工的感觉,干脆他当我导师得了。”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自己的效率确实明显提高。当生活被列表,时间被切割,社交自然同样需要量化,在各个垂直领域精准对接的搭子,无疑就是列表和量化的结果。
何况,在大城市生活的年轻人因为常常面临搬家、调动、跳槽,稳定的社交关系不断被打破,社交网络时刻发生变化,基于长时间社会互动结成的深层友谊更加难以形成。也许,搭子社交就是现代液态化社会的一个必然需求,互联网的普及和社交媒体的兴起又为“浅社交”关系的出现提供了平台和可能性。
当一切都开始变动不居,我们很自然地意识到,只有“自我”是最稳定、牢固和值得信赖的。只是,当一切都建立在“自我”需求之上时,老一辈那种动不动就是“一辈子”的关系越来越罕见了。当我们在不断的流动中体验世界的丰富和无限可能、“阶段性的友情”成为一种不能回避的社交状态时,也不得不承认,朋友、恋人、亲人等传统关系的失落。
我们会包容朋友、恋人、亲人的错误和失误,会为他们做出改变与让步,又在与他们不断的进退、碰撞和分享生命中认识自我、超越自我,但是在一切的“弱关系”里,没有这样的机会。
是补充还是降级?
当深层交往受到客观条件的限制,找搭子的行为就被赋予了一层“不得不”的意味,因此它被一些学者描述为亲密关系的降级或是社会关系的退缩。在寻找搭子的年轻人中,原因各式各样,多数是江晚那样,希望拓展自己的社交半径,“接触很多日常生活中不太能接触到的人”,这样的需求为搭子留出了发展成朋友的空间。但同样有人仅需要碎片式友谊,主动止步于亲密关系的平替版本。
小陈是一个性格内向腼腆的大学生,同宿舍的男生不喜欢和他玩,他在校园网上找到了一个不错的饭搭子,那是一个斯文的女生,俩人口味近似,相谈甚欢,一起在食堂吃饭的时光渐渐成为他一天中最期待的事情。可是,在他提出下一顿饭可以由自己请客,并询问女生有没有男朋友后,女生明显沉默了。第二天,小陈发现自己被拉黑了。在失落了几天后,小陈理解了那个女生,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遇到一个好搭子已经挺幸运了,确实不应该想太多。”
对有些搭子而言,也许这就是最好的距离,不必在“完美关系”的内心期待和残酷的现实中来回碰壁,也不需要投入时间、感情和金钱这样珍贵的维系成本。那么这究竟是不是“退缩”和“降级”呢?胡鹏辉不是很认同这两个词里所暗含的贬义:“这似乎意味着我们对于社交关系应该是什么样子有个标准答案,然后我们才会把搭子称为降级或者退缩,意思是距离这个标准远了。可是,这个标准真的恰当吗?甚至,这个标准应该存在吗?”
胡鹏辉记得很清楚,读书时自己的导师曾讲过,在他们求学的那个年代,每次学界开学术会议,学生们都会刻意地设计一些能显示自己很聪明的问题,去跟学术大佬请教,谋求跟大佬攀个关系,让大佬记住自己,或者去结交能带硕士、博士的老师,为未来的求学和发展铺路。前不久,胡鹏辉刚刚参加了一个学术论坛,他发现,无论是同龄的青年学者还是更年轻的博士、硕士,很少有人刻意去攀关系了,所有交流更重要的因素在于“趣味相投”,“如果一个人的研究让我有共鸣,我可能愿意跟他进一步探讨。”和以前主动出击的社交相比,现在的年轻学者无疑是“退缩”了,可是,如果这样的“退缩”建立在更加舒适、更注重独立人格、更不“苟着”的基础上,又该不该称之为“退缩”呢?
搭子同样如此,只要关系中的两个人感到舒适自洽,那么这个关系就是适合他们的,也许谈不上升降,更没有对错。如何去看待它,取决于我们站在什么样的角度,于是有人觉得搭子是降级,有人觉得它形成了对传统固定关系的补充,还有人觉得这就是深度友谊的起始。
临时的搭子和深度友谊并非二元对立。林佳曾经是个“德云女孩”(德云社的女粉丝),2019年6月,她为了去天津看德云社专场,在微博上找到一个可以拼房的搭子,看完演出步行回酒店的路上,她们热烈讨论着刚刚结束的演出,发现彼此不但爱好相通,三观也极为相近。很快,她们又在中秋节结伴去了西安,跨年时一块去南京,一起追德云社。几年过去,如今林佳早已经“出坑”,当年的搭子已经成了好友,尽管不再一起搭伴看演出做应援、买周边,俩人却时常用微信聊天,分享生活中的烦恼和快乐。
所以,搭子和搭子也并不完全相同,过于简单的定义可能会抹平人与人之间细微的差异和同一个人在不同时空里那不断变化流动的感情,一个真实的人又怎么能用简单的标签来认知?关系本身就应该是多样的,无论关系的意义,或者人生的意义,要由自己去赋予。
胡鹏辉说,最理想的关系应该是亲密而独立,彼此依赖彼此负责,但并不因此而丧失独立的人格和自由意志。也许,搭子正是我们在不断接近理想关系过程中不断探索社会交往与自我空间边界的产物。不管关系强还是弱,我们所要思考的问题是永恒的——如何理解自我与他人,如何有勇气走入一段关系,以及如何更好地经营一段关系。毕竟,无论世界变得如何原子化,作为社会型动物的人类必须承认,其实,我们需要彼此。
(文中江晚、Tsuki、小陈、林佳为化名)
《中国新闻周刊》2023年第4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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