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2-21 08:36:13 来源: sp20241221
【特稿211】5个年轻人的互联网相亲简史
从传统的一对一、面对面,到“流水线”式互选,互联网不仅重塑了相亲的过程,也深刻影响着年轻人对亲密关系的认知。在这段通向未知的旅程中,当情感被技术和效率“加持”,青年一代经历着理性与感性的彷徨,有人身陷挫败和迷茫,也有人在反思中不断成长。
坐地铁上班时,在单位吃午饭后,晚上睡觉前——每天的这三个时段,陈脉会分别登录三个婚恋交友平台,查看“今日推荐”。目光扫过男生的年龄、学历、工作,她平均2秒做出一次判断:“无感”或“心动”。
这是陈脉“云相亲”的第三年,疲惫和期待像潮汐一样交替出现。
从主打名校交友的相亲网站,到赋予年轻用户更多选择权的社交平台,再到诞生于互联网大厂员工婚恋需求的交友软件……相较于传统相亲,互联网婚恋交友市场的规模正在持续扩大。数据显示,国内已有超过6000个线上社交APP,互联网婚恋交友用户数量已突破3000万。
这种新模式下,用户填写自我介绍和择偶偏好,平台利用大数据进行个性化匹配和推荐,相互“心动”即可开始聊天,进而走向线下交往。艾媒咨询发布的《2024-2025年中国婚恋社交服务市场研究报告》显示,超半数消费者对相亲呈积极态度,42.1%的消费者倾向于通过线上结识的方式找寻婚恋对象。在此过程中,择偶标准被拆解,个人魅力被量化,算法充当红娘,相遇变得更容易,互动也变得更高效。
当获得了空前的选择权,不少年轻人发现,爱上一个人依然不是容易的事。
向主流交作业
5年前,从天津某高校硕士毕业的陈脉来到北京,成为一家社科类出版社的编辑。刚工作那两年,她把出租屋布置得舒适温馨,沉浸在独居的快乐中,“下班后学吉他、看电影,周末就出去探索北京。”刚走出校园的她,雀跃地拥抱新生活,对恋爱和结婚并不急切。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陈脉的父母。女儿高考考上211大学,又被保送到985高校读研,在学业上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唯独在恋爱方面不开窍。这几年,陈脉的表哥、表弟和堂妹相继结婚,过年催婚的话头转向了陈脉。父母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在一次春节聚餐后跟她郑重谈起了婚姻,提醒她“必须有紧迫感了”。此后,这样的谈话经常发生。
陈脉开始感受到压力。她觉得,自己一直在被“社会时钟”推着走,好不容易在应试中“卷”赢了,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要开始“卷”结婚。面对父母的催婚,她也抗拒过,但最终选择妥协,“只有先向主流交作业,才能真正做回自己”。
然而,结婚这件事的难度,超出了陈脉的想象。她的理想型是阳光开朗的理工男,跟自己形成互补。然而,上班后每天两点一线,生活轨迹固定,结交新朋友的机会也不多,很难在熟人圈子之外遇到合适的男生。
上世纪70年代以来,人们的爱情观逐步转变。新华社发布的《中国50年相亲交友变迁》总结回顾了中国人近几十年的“相亲”方式及渠道变化,从“00年代”的相亲网站和手机短信,到“10年代”的网恋奔现,再到近几年的桌游等多样方式,新世代年轻人在相亲时更为期待寻觅灵魂伴侣。
一些主打高学历的社交婚恋交友平台吸引了陈脉,她发现这种方式“认识人更容易”。注册完成后,陈脉把其中三个平台的服务号在微信聊天页面“置顶”,开始勤勤恳恳地每天登录打卡,“用对待学业的态度对待相亲”。
与陈脉不同,33岁的张煜一直对婚姻满怀憧憬。张煜成长于一个幸福的家庭,在他儿时的记忆里,父母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母亲的声音清脆好听,父亲则总是微笑着回应——提到爱情,这样的画面就会自然而然地在张煜脑海中浮现。
从北京某高校数学系毕业后,进入职场的他更加渴望亲密关系,期待得到支持和陪伴。由于时间和精力有限,追求效率的他决定上网找对象。两年前的“光棍节”(11月11日)那天,他点开互联网相亲小程序,开始了一场“寻爱之旅”。
“流水线”式互选
开始“云相亲”前,要先打造个人主页。平台会要求用户填写年龄、身高、体重、教育经历、家庭背景、兴趣爱好、爱情观等内容,以便访客查看并快速做出判断。为了展示自身最有价值的部分,每个人都要经历一番仔细斟酌和自我拆解。
在个人主页上,张煜的形象是一个“身高171cm”“硕士学历”“年薪50万元”的33岁金融男。为了提高竞争力,他没事就刷别人的主页,然后不断完善自己的简介。比如,看到别的男生写“性格温和,善于倾听”,他就会补上“虽然是山东人,但绝不大男子主义”,看到女生写“介意脱发”,他也会加一句“毛发旺盛,家中无遗传”。
每天中午12点,平台会向张煜推荐10位精选用户,每隔3个小时,还会为他匹配30位同城单身女生。起初,张煜会认真地看完每位女生的叙述,考量性格是否合适,但时间久了,他开始迷茫,“兴趣爱好那栏,很多人写着读书和旅游。而在择偶要求里,出现频率最高的是‘三观契合’‘有责任心’”。
他觉得,每个人都很相似,像是人群中面目模糊的一团。
现在,张煜的筛选变得更加高效。点进女生的主页,他的目光先锁定出生年份,如果对方比自己大,就直接滑过。然后再看身高,筛掉158cm以下的女生。年龄、身高都达标的,他会快速扫一眼照片和其他内容,如果对方颜值、学历尚可,出身城镇家庭,他就毫不犹豫地发送“心动”。
在相亲平台上,要想获得更多选择权,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在平台的社交版块频繁发布动态,以增加个人曝光,另一个则是充会员,这也是此类平台创收的重要来源之一。
作为一个i人,陈脉选择了充会员。她使用的三家平台中,以季卡为例,会员费分别是318元、499元、588元,一番比对之后,她决定从费用最低的平台试起。成为会员之前,她能够“解锁”访客和心动者的次数非常有限。而现在,陈脉可以无限次查看访客和对她“心动”的男生,还可以设定条件进行更精准的筛选,“像HR筛简历,也像皇帝翻牌子。”她笑称。
26岁的沈忱是辽宁人,在深圳某高中当老师。和陈脉一样,她也同时游走于几个平台之间。这样的弊端是,有时候会“串台”。有一次,一位在某个平台上谈崩了的男生,又在另一个平台上联系了她。上一轮聊天中,这位男生翻来覆去就是几句话:“吃饭了吗”“下班了吗”“在干嘛”,当时沈忱觉得对方木讷无趣,现在她意识到,人家可能对她兴趣有限,只是在“广撒网”。“这种流水线式相亲,在不认识之前,又能要求几分真心。”她无奈道。
约会像“拆盲盒”
双方互选成功后,平台的服务就结束了,剩下的步骤要靠用户自己推进。传统相亲模式下,有介绍人做背书,双方大多在见面前就“心中有数”。而在相亲平台上,用户的资料经过修饰和美化,呈现出的是一个更为“理想化”的自我。这就导致,见面更像“拆盲盒”。
对于线下约会,陈脉的态度有一个转变的过程。刚开始相亲时,她对见面有些畏惧,一连关注了多位情感博主,上班摸鱼时看的都是“如何快速了解相亲对象”“怎么聊天不尴尬”“第一次见面应该吃饭吗”。如今,她倒成了先提出见面的那个人,“在微信上聊个一周左右,不反感就见面,速战速决”。
每次出门之前,陈脉会登录平台,复习一遍对方的资料。她的经验之谈是,“不仅要看呈现出来的部分,更要关注没写的部分”。比如,如果对方的资料里,“家庭背景”一项草草带过,她就会委婉地问起“父母是否退休”“有没有养老金”。此外,很多细节也是她观察的重点:男生的身姿是否挺拔,点菜是否照顾她的口味,以及对待服务员的态度……
在相亲中,男生通常会被期待更主动,张煜也倾向于掌握主动权。第一次见面,他会约在咖啡馆,要是有眼缘就一起吃个饭,要是没感觉,就到此为止。“如果每次都约饭,是一笔挺大的开销,有时对方会提出AA,但我不会让女生掏钱,因为这可能是一种考验。”如果还有第二次约会,张煜会邀请女生爬山、看展、逛公园,在轻松的氛围中,进一步加深了解。
李建中是张煜的本科室友,在海淀某互联网大厂做程序员。或许是出于职业习惯,李建中对待相亲,也有着写代码一般的严谨。
为了记录相亲进度,李建中建了一个Excel表格,里面分门别类列出了相亲对象的基本信息、互加微信的日期、约会的时间地点。第一次见面之前,他会根据对方的兴趣爱好列出几个问题,用于尴尬时救场。每次见面之后,他会在表格里附上几句总结,或是失败的原因,或是后续的打算。
沈忱则经历过不少幻灭的瞬间。有的男生资料上写着身高180cm,实际上跟172cm的沈忱差不多高。有人线上聊天时侃侃而谈,见面后却是十足的社恐,讲话都不看她的眼睛。还有一次,对方的职业特别符合沈忱的择偶标准,晚饭后,男生主动提议去公园走走,却在僻静处对她做出过分举动。
从此,沈忱不再有“职业滤镜”,也拒绝把第一次见面安排在晚上。类似的事件让人们对于互联网相亲更为谨慎。艾媒咨询的调查数据显示,超四成消费者对婚恋社交服务中的婚恋对象信息虚假、营销套路、隐私泄露等方面表示担忧。
“使用平台相亲,也要‘留个心眼儿’。”李建中渐渐总结出一些经验。比如,为保证用户资料真实可靠,一些头部平台进行“学历认证”和“工作认证”。如果对方这两项认证未通过,即便自我介绍写得再天花乱坠,李建中也不会考虑,“认证并不复杂,如果这种基础工作都不做,要么学历和工作是硬伤,要么对方的目的不是相亲”。
合适但不心动
沈忱曾离“上岸”很近。今年年初,她在平台上匹配到一个条件很合适的男生,对方是位律师,高瘦身材,硕士毕业,父母也在体制内,算得上门当户对。两个人接触了5个月,男生对她很上心,每周都约她出来,下雨天会提醒她带伞,十分周到有礼。
但沈忱就是无法进入状态。一次午餐时,对方试探性地询问能否进一步发展,她实在给不出答案。她想,可能是男生的身材太瘦弱,也可能对方缺乏一点幽默感——总之,她忘不了大学谈恋爱时那种“小鹿乱撞”的悸动,那或许才是爱情的样子。
沈忱心里明白,走到相亲这一步,理性应该战胜感性,但又见了几次面后,她还是拒绝了对方。
对于从事科研工作的苏伟来说,上网相亲跟做实验很像,略带玄学色彩,不是努力就有结果。苏伟身高182cm,戴黑框眼镜,很符合人们对理工男的想象。他一路从本科读到博士,将学业摆在第一位,从未谈过恋爱。等他开始着急找对象时,已经过了而立之年。
为了锻炼自己的社交能力,每次单位工会组织联谊活动,苏伟都会报名。在他看来,有单位牵线,大家背景相似,更有共同语言,他还能向其他男嘉宾“偷师学艺”,在实践中进步。
为此,苏伟准备了一段风趣幽默的自我介绍,认真程度堪比考研面试:“作为一个物理学博士,必须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修灯泡、通马桶全都不在话下。作为一个物理学博士,如果你是太阳光,我会努力成为三棱镜,读出你无人发现的喜乐和忧伤……”
为了增加相亲的成功率,李建中还加入了校友会的“单身俱乐部”,有空就参加活动。他们去过京郊的水库自助烧烤,也玩过剧本杀、掼蛋和飞盘。比李建中高一届的学长在一次剧本杀中脱单,“那次是一个推理本,他和药学院的小学妹‘斗智斗勇’,玩得很投机。两个人都意犹未尽,后来又单独约过几次剧本杀,顺理成章就在一起了”。
去年年底,李建中脱单了,进度表里的名字数量停留在19个。他和女朋友在平台上相识,对方在银行工作,年龄小他两岁。认识两个月之后,双方确立恋爱关系,如今已经在筹备婚礼。“爱情很难,有人愿意跟你‘双向奔赴’不容易,应该好好珍惜。”李建中说。
“云相亲”三年,陈脉的心态起伏很大。在相亲平台上,为提高效率,年轻人基本都是多线交流。陈脉经常同时跟两三个男生接触,然后不由自主地陷入权衡和比较,稍有不合意,她就产生放弃的念头:“平台上选择那么多,要不然再等等?”
学历和收入都不错的年轻人,在互联网相亲群体中占据一定比例。婚恋交友平台“陌上花开”发布的《高知婚恋行业白皮书》显示,截至2022年4月,该平台66.51%的用户最高学历为硕士。此外,男性用户和女性用户年收入在 50万元以上的占比分别为45.3%和24.09%。
每当陈脉刷到条件优于自己的男生时,又会生出一些自卑:“我要是再优秀一点就好了”,但没人会等她成长。她觉得,比起自由恋爱,相亲更像谈生意,大家待价而沽。
面对看似无尽的选择,陈脉有时会生出一种无力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也不知道这种“大海捞针”何时是终点。
学会如何去爱
陈脉大概算了一下,自己见过的相亲对象已经超过50位。她的父母将女儿的努力看在眼里,态度开始缓和。母亲知道相亲不易,为了助女儿一臂之力,她注册了某家长相亲平台的会员,连广场舞也不跳了,每天睡前一定要刷完平台推荐的36个男生。
现在,陈脉依然每天登录平台,但她尝试着放平心态,状态好就安排见面,没有能量时也不逼迫自己。她觉得,自己需要“回回血”,更需要弄明白一个问题,爱情到底是什么?
“云相亲”是一个契机,让苏伟渐渐意识到,“学会如何去爱”跟学业、事业一样重要,自己欠缺的这堂课,是时候补上了。
最近,每次跟相亲对象见面后,苏伟都会在微信上“回访”,虚心地请女生指出自己的不足。有人建议他改变一下着装风格,他便开始学习穿搭,有人觉得他有点腼腆,他便尝试着打开自己,挖掘自己做研究的趣事,主动跟相亲对象分享。
张煜发现,自己把相亲对象处成了搭子。自从开始线上相亲后,他几乎戒掉了游戏,成了公园、剧院、博物馆的常客。为了妥帖地安排相亲,他没事就刷北京游玩打卡攻略。“我有几个约会基地,中国美术馆一年的特展我都看过,奥森和朝阳公园的花期我也门儿清。”
今年5月,张煜在“二狗”平台上认识了一个广西女孩。正巧“中国美术馆”公众号给他推送了“漓江画派”的作品展,他便邀请女生一起去看。他们对美术都不算在行,但就这么边看边聊,女生给他讲家乡的风物和山水,他也分享自己去桂林旅游的经历,结束后又一起去吃了南宁老友粉,两个人都生出些不一样的情愫。
8月,张煜表白成功。他表白的女生活泼可爱,两个人能玩到一起,也很有共同话题。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但他的每个周末都充盈起来,“那就先从搭子开始呗。”张煜心想。
得知沈忱一个人在深圳打拼,几位年长的同事经常邀她去家里玩,做些家常菜给她换换口味。一个周六的下午,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同事两口子在厨房忙活,沈忱在客厅里跟小朋友一起搭乐高,猫咪好奇地围着她俩转圈——或许是被温馨的氛围所感染,那一刻,沈忱很想在这座城市安个家。
最近,沈忱参加了一场同学的婚礼,新郎和新娘在一次朋友组织的搭伙旅游中相识、相爱。在沈忱看来,男生在学历、家境两方面都稍逊女生一筹,可两个人对视时,眼中是盈盈的爱意。她不禁想,“如果真的相爱,是不是就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
为了找回“心动”的感觉,沈忱决定暂时从相亲平台抽离,换一种方式遇见爱。她报名参加了几个户外运动社团,一到周末就去登山、远足、划桨板,一方面是为了锻炼身体、认识朋友,另一方面,她喜欢高高壮壮的男生,“在这里遇见的几率或许更大”沈忱害羞地说。
许多像沈忱这样的年轻人,希望通过轻松自然的方式结交异性,以便双方更真实地了解彼此,在互联网相亲外,“恋综式旅行”悄然兴起。不同于传统旅游团,旅行机构根据报名者的兴趣爱好、年龄等相关信息组队,并组织各种主题游活动,成为年轻人寻找爱情的又一新途径。
不久前的一个周末,沈忱和团友一起去梧桐山看日出。凌晨5点半,天边渐染霞光,目之所及云雾缭绕,群峰若隐若现。没过多久,火红的圆日从云海中跃出,刹那间,天地透亮,万物生辉。
站在山顶,虽然有朋友在侧,沈忱却突然感到孤独,脑子里跳出一个念头——要是有个对象就好了。
(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受访者为化名)
(工人日报 记者 陈曦) 【编辑:刘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