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2-24 02:43:00 来源: sp20241224
青藏高原古人类生存历史是国际学术界高度关注的热点问题,蕴含着最初人群来源、极端环境下早期人类适应方式、不同人群与文化之间的交流融合、现代高原人群及其文化形成过程等重大学术课题。西藏梅龙达普洞穴遗址群的考古新发现,为破译上述问题提供了极为重要的材料与信息。
梅龙达普位于西藏自治区阿里地区革吉县狮泉河左岸,海拔4700米,是青藏高原腹地发现的首个史前洞穴遗址,也是世界范围内海拔最高的超大型史前洞穴遗址。梅龙达普洞穴保留了多期人类活动留下的文化遗存,为探讨远古人群在极端高海拔环境中的生存能力与演化、徙居模式、社会组织形式等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材料。
追寻世界屋脊上的人类足迹
从第一次走出非洲到占据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人类演化的历史也是一部不断扩张的历史。进驻通常被视为生命禁区的高原,是人类体质演化与行为能力发展的一个里程碑。在世界上有人类常居的三大高原中,南美安第斯高原海拔约4500米的高山上,距今一万两千年前就有人类活动;非洲埃塞俄比亚高原,在距今四万七千年前就有人类生活在海拔3500米处。那么在总面积308.34万平方公里、平均海拔4320米,最大最高的青藏高原,人类活动的历史又是什么样呢?在这样一片广袤无垠、天高地阔的苍茫大地上,曾经上演过怎样一个动人心魄的人类绝地探索故事呢?
人类在素有“世界屋脊”之称的青藏高原长期生存,需要经受氧气稀缺、低气温、高辐射、少降雨、长冬季,以及资源匮乏等重重压力,其中低氧更是会严重威胁人类的生存与生殖繁衍。藏族人世代居住在青藏高原,已经成功适应了这一恶劣环境,但是关于人类最早开发高原及适应高原环境的时间、过程和机制,还有很多未解之谜。青藏高原缺乏有地层埋藏和可靠年代数据的旧石器时代考古遗址,因此早期人类生存历史虽然备受关注,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近年来,青藏高原考古工作不断取得突破性进展:如甘肃白石崖溶洞遗址和四川皮洛遗址,将史前人类最早进驻高原的时间推到距今十几万年前;白石崖人化石的古蛋白研究结果显示,十几万年前的人类活动历史与古老的丹尼索瓦人有关。这两处遗址均位于高原东部边缘、海拔4000米以下的区域,而在极高海拔的高原腹地(西藏自治区),最早的人类活动记录为距今四万年前的尼阿底遗址。研究结果显示,尼阿底的石叶遗存是晚期智人也就是早期现代人的文化遗物,表明对高海拔极端环境的适应,是我们这个物种所独有的能力。近年来,青藏高原西部梅龙达普洞穴遗址的发现、发掘与研究工作,更是大大延伸了雪域高原的历史轴线、书写了人类远古历史的新篇章。
艰苦卓绝的高原考古
阿里地处藏北羌塘高原西部地区,被称为“高原中的高原”,“氧气吸不饱、风吹石头跑”,自然条件极为恶劣。2018年,西藏自治区文物保护研究所和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联合进行旧石器考古调查,考古人带着“手铲释天书”的使命登上极地,寻找人类征服“地球第三极”的最初证据。我们几经艰辛,在阿里地区狮泉河上游左岸的石灰岩山体上发现了梅龙达普洞穴遗址,这是青藏高原腹地发现的首个史前人类的“洞穴之家”,也是世界范围内海拔最高的超大型史前洞穴遗址。
梅龙达普藏语意为“腰间的镜子”,海拔4700米,洞口位置高出河平面104米。这个遗址由一字排开的三个独立洞穴组成:一号洞开口朝南,规模宏大,面积超过1000平方米;二号洞开口朝向东南,规模较小,面积约60平方米;三号洞开口朝南,面积约25平方米。
经国家文物局批准,考古队在2018—2023年连续开展田野考古发掘工作。目前,已出土旧石器时代至早期金属时代各类文化遗物逾万件,包括石制品、骨制品、陶片、青铜器、动物骨骼、植物遗存等。一号洞的洞壁上还发现排列有序的竖条纹、人形轮廓、手掌和太阳等以红色赭石绘制的岩画。
考古发掘工作是严谨、细致而全面的。我们在不同发掘区以1米×1米的小探方为单元,展开精细发掘。我们用手铲剥离沉积物、用毛刷或吹球拂去尘土,用全站仪打点记录所有遗物和遗迹的三维坐标、用罗盘记录出土物的空间状态,对动物化石进行原地加固提取或石膏整体打包,对所有发掘出土的堆积进行筛选和浮选,系统采集高分辨率的年代学、沉积学、古环境学和遗传学样品,对遗址区、洞穴、重要遗迹与地层进行三维扫描和重建……野外的每一件标本、每一条记录和每一个样品都弥足珍贵,像一片片拼图,一点点拼起世界屋脊上古人类演化的巨幅画卷。
在千山之巅、万川之源,跟梅龙达普先民仰望同一片星空、俯瞰同一片大地,对考古学者来说是终极浪漫;但在极端高海拔环境中,持续开展考古工作则是对考古人身心的巨大考验和挑战。在氧气含量不足平原地区60%的雪域之巅,我们每天都要攀爬104米高的洞(相当于35层楼),所有的设备、标本和样品都需要人工运送,漫天的粉尘连N95和防毒面罩都难以招架。一位资深的西藏考古学家评价说:“高原考古艰苦,梅龙达普最苦!”六年寒来暑往、克难攻坚,梅龙达普联合考古队锤炼了队伍,培育了新人,取得了学术和精神的双丰收。
再现雪域高原十万年间古人类生活图景
2018年底,青藏高原腹地首个旧石器制造场——尼阿底遗址的发现,证实古人类在距今4万年前已在世界屋脊上留下了清晰、坚实的足迹;而高原先民家住何方,仍是待解谜题。阿里梅龙达普洞穴罕见地保存了内涵丰富的多期远古人类遗存,为人类开拓青藏高原的征程提供了最新的地理坐标、时间标尺和文化内涵。
海拔4700米的梅龙达普洞穴,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史前遗址,刷新了早期人类征服高海拔极端环境的最高纪录,代表人类适应与生存能力到达新高度,书写了人类演化进程中开疆拓土的新篇章。这一发现,直接将人类在海拔4500米以上极端高海拔环境中的生存历史提前至十万年前,将雪域之巅的人类活动历史大大向前推进。
经过六年艰苦卓绝的田野工作,我们在洞穴的不同部位揭露出罕见的三套史前文化遗存,分别代表由早至晚三期人类占据洞穴的历史,重建了高原远古历史中的重要篇章。
梅龙达普是目前已知西藏地区唯一一处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的洞穴遗址。一号洞规模宏大,据专业测算,成人可通行的面积超过4000平方米,堆积厚度超过7米,工作潜力巨大。梅龙达普一号和二号洞穴保留了从十万年前至一千年前多期人类活动留下的文化遗存,填补了西藏史前史中多处空白,是西藏历史上轴线最长的遗址,为探讨远古人群在极端高海拔环境中的生存能力演化、适应模式变化、生计方式演进等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材料。尤其是距今10万年、距今4.5万年和距今4000-3000年等关键时段的文化遗存,为解决人类最早何时登上高原腹地、早期现代人扩散路线、动植物资源驯化利用等重大科学问题提供了关键性的证据。
在高原寒冷干燥的独特环境中,梅龙达普洞穴保存了大量动植物遗存、微体化石(指需用显微镜观察的微小生物的化石。——编者注)和沉积物DNA。这是首次在青藏高原腹地的旧石器时代遗址中发现大量且保存状况良好的动物化石,很多动物遗存上还保留有清晰的人类取食行为所形成的切割或砍砸痕迹。洞穴中出土的农作物种子,如青稞、豌豆等,对于研究高原极端环境下农业起源与扩散,不同海拔区域人群农产品的交换关系及人群流动,意义重大。
梅龙达普洞穴还发掘出土了丰富的石制品、陶器、骨器等文化遗存,为探讨人群迁徙和文化交流提供了重要线索。这里发现了不同时段的打制石器技术类型:十万年前的简单石核石片技术、四万年前的盘状石核技术与高原相近时段的皮洛手斧技术、尼阿底石叶技术,呈现出迥然不同的文化面貌,显示与云贵、华北和新疆有着密切的联系。出土的彩陶和戳印纹饰融合了东部和西部的文化元素,体现出多元复杂的特点。梅龙达普生动描绘了十万年尺度内,不同区域的人群在雪域高原交流、融合的壮美画卷。
狮泉河上游以梅龙达普洞穴遗址为代表的遗址群,面积近一万平方公里,包括旷野和洞穴两种类型的遗址三十余处,从数万年前延伸至距今千年。在这个大型河谷内的洞穴-旷野遗址群中,梅龙达普洞穴为古人提供了一个长期稳定的居所,而周边旷野遗址和小型洞穴则是古人类的临时活动营地或短期居所。
通过考古发掘,我们还原出在海拔4600米上下、极端高寒缺氧的高原腹地,由早至晚三期古人类远古家园的面貌:
十万年前,最早的探索者来到梅龙达普,在雪域之巅吹响征服自然的号角。他们采用本地石料和简单的石核-石片技术制作石器并简单修理,用以肢解和食用猎物,并在马鹿、原羚等动物骨头上留下切割、砍砸的痕迹。
四万五千年前,第二期先民再次驻扎洞穴。他们优选原料,以复杂的技术制作出类型多样、修理精致的石器,狩猎采集的生活留下了大量动物碎骨、粪便和植物遗存。
四千年前,新的高原征服者携带先进的技术装备和生存利器安居于此。源自华北地区的细石叶技术,代表了打制石器技术的高峰,远距离交换或运输而来的燧石、玛瑙和黑曜石等优质石料,反映了人类认知和迁徙能力的长足进步。此时,骨器、陶器和青铜器等全新的技术产品进入了日常生产生活。陶器的形制、纹饰和颜色,记录了复杂的人群迁徙和文化交流信息,其上的烟炱和残留物,仿佛仍在散发着炊煮的烟尘和食物的余香。骨针、骨锥、石网坠、鱼骨和青稞的发现,为我们复原了他们饭稻羹鱼、缝衣御寒的三餐四季。出土的岩画、串珠、无舌铜铃等,则勾勒出梅龙达普人丰富的精神世界,体现高原文明之花已悄然绽放……
梅龙达普洞穴像一个神奇的时光隧道,从当下,到几千年前,再到数万年前,保留了世界屋脊上人类文明的火种,记录了人类攀登高原的勇气,见证了璀璨高原文明的孕育和形成。目前,对梅龙达普洞穴遗址的石器技术功能分析、动植物考古、古环境重建、高精度测年和古DNA等多学科综合研究正在进行中。未来,其成果必将刷新并极大丰富我们对人类演化进程和世界屋脊远古人类历史的认知。
(作者:张晓凌,系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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