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2-15 13:07:05 来源: sp20241215
编者按
2023年11月21日是谢晋导演诞辰百年纪念日。作为中国电影的旗帜性人物、20世纪后半叶中国最有影响力的电影艺术家。谢晋导演在从艺60年间拍摄了36部故事片、5部电视剧。他用镜头与胶片当笔墨,书写社会变迁和时代风云,他的电影堪称“新中国历史的一面镜子”。
距离谢晋导演逝去已经15年,但关于他和他的电影始终是“活着”的。本期圆桌谈,我们梳理谢晋为中国电影留下的珍贵遗产,探讨纪念谢晋和谢晋电影的当下价值。
主持人:许多电影人提及谢晋导演,都有一句“人高马大,声如洪钟”。在两位的个人记忆中,谢晋导演是个怎样的人?
徐春萍:我是在谢晋导演晚年时与他的交流多了起来。有一幕挥之不去。2008年,他去世前的几个月,我们一起听他谈创作计划,小范围、一整个下午的交流。谢导穿着他标志性的卡其色导演背心,几小时的时间,大声说话、滔滔不绝、精力充沛,根本不像一个85岁的老人。说到兴奋处,用上身体语言,挥舞手势,像个指挥家,谈到自己要拍的故事,充满激情,非常有感染力。
厉震林:作为我们这一辈电影人,谢晋是神一样的存在,无法近视,只能远观。第一次见他,是在1990年代中期,我在上海有线电视台兼任《影视瞭望台》栏目撰稿,赴谢晋—恒通明星学校采访谢晋。当时我就某个问题请教谢晋的看法,说作为全国政协常委如何看待,他大手一挥,“这跟全国政协常委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电影工作者,只能就此而论”。
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他就还活着
主持人:今天我们怀念、致敬谢晋,有着多重心境的叠化。可能是致敬父辈艺术家,致敬改革开放初期由他作品所引领的创作的黄金年代,致敬上海电影学派中现实主义的创作传统。这其中蕴含了今天我们怀念、致敬谢晋和谢晋电影的当下价值。
徐春萍:确实如此。我个人也是从三个层面去理解——谢晋与电影、谢晋与时代、谢晋与观众。具体的后面再展开,先说两个事实。
为了纪念谢晋导演百年诞辰,谢晋电影艺术基金会今年组织筹拍了口述实录系列片。很多他的合作者、老朋友安排出时间接受采访。谢导已经逝世15年了,很多受访者仍然很动情,说着说着就流泪了。我想到一句话:一个人不在了,但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他就还活着,活在我们的记忆里和情感里。前阵子我参加东京电影节中国电影周。日本知名演员栗原小卷回忆当年谢导请她拍摄《清凉寺钟声》的故事。我坐在台下,为她的讲述深深触动。我深切地认识到,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是中国的谢晋,也是世界的谢晋。
我们梳理谢晋的艺术足迹,希望年轻电影人能看到、学到。谢晋为中国电影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和艺术滋养。只有你仰望过艺术的高峰,才能更清楚地看清自己和脚下的路。
厉震林:目前,中国电影处于观念变革的时期,在长(电视剧、网络剧)短(微短剧)夹击的形势之下,电影需要重新调整自己的定位和方向,甚至是概念的重构。此时,纪念谢晋导演,意义重大。
谢晋是勇于艺术创新的人,他创造了中国电影的许多“第一”:新中国最早的彩色体育片,创办民办谢晋—恒通明星学校,自筹资金拍摄《鸦片战争》……从艺术到产业,均有许多首个“吃螃蟹”者行为。如此创新精神,是当下深化电影改革所十分需要的。
谢晋是位戏比天大的艺术家。他对电影拍摄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一粒纽扣、一个针线包,都必须与历史真实一致。他认为,电影拍摄如同“双手捧水”,指缝间东漏一点西滴一些,水就没了,电影创作也是如此,每个环节都不能“跑冒滴漏”。如此工匠精神,也是从电影大国到电影强国所必须发扬的。
谢晋深爱着党和人民。他历经坎坷,但这份爱始终浓烈。他将自己的电影与中国的命运紧紧相连,成为新中国的形象史和精神史。如此艺术情感,也是时下过于重视娱乐而忽视人文精神的电影所需要珍视的。
谢晋有着满怀的民族情感。在他的影片中,有俨然的民族气质、中国人独特的表达方式、中国电影独特的民族意蕴,每一个中国观众看完他的电影,都会觉得有浓郁的民族性,又有深刻的现代感。如今,中国电影学派正在倡导,谢晋导演毫无疑问是它的典范标本。
时代与观众,是他一生的创作所牵系
主持人:关于谢晋,有两句话广为流传。一句是前辈电影理论家钟惦棐的评价“时代有谢晋而谢晋无时代”,另一句是谢晋自己的创作信条“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如何理解这两句话?
厉震林:我时常体会到谢晋所推崇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句名言,“到剧场来,我是来听潜台词的。如果听台词的话,我在家里读剧本好了。”谢晋的美学原则里,编剧是写“潜台词”的,演员是演“潜台词”的。因为他觉得电影是要表现人的精神的,需要一个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人,他们有自己的生命,而非导演的木偶。
正因如此,谢晋的电影及人物有极大的穿透力,可以跨越时代。他常说,倘若一个人看完电影后说画面很漂亮、音乐很好听,唯独没说人物很生动或是很深刻,那么这部影片是失败的。他说“电影是人学”——提升到如此高度,他电影中的人物就可与任何时代对话。
徐春萍:谢晋说过,导演要站在时代的高度,了解这个国家的过去和未来。惟其如此,我们才知道这个时代的观众需要什么样的电影。可见,时代与观众,是他一生的创作所牵系。
他一生的创作都与他生活的时代密切相关。谢晋说,一部电影如果没有对社会、对人生、对生活有独到而深刻的认识,这个作品就是平庸的。他一生的创作,心里都装着他的观众。谢晋电影之所以成为“谢晋现象”,是因为他电影深厚的人民性。有一位法国的电影评论家说,谢晋导演是在为全体中国人拍片。谢晋自己也有很多思考。他说,拍电影是为了观众,因此要了解观众,他们的所思所想、所行所至。
主持人:谢晋导演的艺术生涯拍了36部故事片,倘若把这些影片按故事发生的年代排列,近乎一部中国近现代史:从虎门销烟的《鸦片战争》到辛亥革命的《秋瑾》;从土地革命时期为背景的《红色娘子军》,到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的《舞台姐妹》,然后《啊!摇篮》讲延安保卫战,《女篮五号》的故事发生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反思三部曲”从20世纪50年代讲到改革开放初期……而他生前拍摄的最后一部长片《女足9号》,讲述了20世纪末中国女足奋力拼搏的故事。是什么赋予了谢晋电影里的时代性?
厉震林:谢晋的电影,构成了一部中国近现代史,可以作为它的注释和佐证,以一种人物和情感的方式,进入历史的深处,可触摸到它的幽微所在,从而寻觅和确认它的规律。它似乎是偶然的,又是必然的,许多是主动的行为,而非被动的承担。典型的案例是,《鸦片战争》是为了纪念香港回归而拍摄的,面对民族之辱以及今日之盛,谢晋有感于此,不吐不快,“虽万死而不辞”。
这是源于谢晋的历史感和责任感,导演是用特殊手段表现的作家,“文章合为时而著”,对于百年中国近现代史的兴衰,他不会无动于衷。为艺术而艺术,或者为娱乐而艺术,乃至为金钱而艺术,均与他的文化基因无关。他是为时代而艺术,体恤民族的创伤,讴歌时代的进步,这是他的电影美学出发点。
徐春萍:在某种角度说,他首先是个思想者。余秋雨也评价:“他的每一部电影都是中国思想解放的一个台阶。在中国人艰难完成思想蜕变的过程中,谢晋是一个超前、自觉的启蒙主义者。”从1965年上映的《舞台姐妹》开始,他的电影就在持续不断地探讨人性、人情和人道主义。直到他“反思三部曲”的出现,被认为是中国现实主义电影的高峰。与时代同呼吸,同时又在思想上独领风骚,是造就他电影艺术高峰的核心基石。
他一生中,桩桩件件都是改革创新之事
主持人:2018年,改革开放40周年时,谢晋获颁“改革先锋”奖章。如何看待一位电影人获此荣誉?
徐春萍:记得当时对他的授奖词:助推思想解放、拨乱反正的电影艺术家。在我看来,这句话是党和国家给予一个电影工作者的至高荣誉。
其实谢导一生的创作都在追求电影艺术的创新。他始终在创作中思考、探索。他尊重艺术规律,大多数时候他用自己的艺术实践捍卫艺术规律。他有一本小册子《谢晋谈艺录》,都是他在实践中思考总结出来的艺术观,不是长篇大论,一段一段的,但有很多金句。这本小册子一直就放在我的办公室案头。
厉震林:谢晋的电影已经融入新中国的精神史,进入改革开放的精神史。改革开放之初,他以一个艺术家的敏感,以及一种强烈的政治情怀,拍出了《天云山传奇》。这需要艺术的智慧,更需要政治的勇气,在当时是一件颇为石破天惊的事情。此后,他创办民办学校,独立制片电影,桩桩件件都是改革创新之事。
“文贵含蓄”是中国电影表演的美学智慧
主持人:跟谢晋导演共事过的人都形容他严厉又细腻,尤其是创作中满含诗意。他曾说中国古典文论中的“文贵含蓄”应当被视为电影艺术的最高美学标准之一。我们能从哪些作品中看到他的这一主张?
厉震林:“文贵含蓄”,是谢晋的美学原则。在他的系列作品中,均是如此。它忌露、忌白、忌直,而是婉转而低徊,如此才有情致而意蕴。这里,与前面的“潜台词”美学追求也连接了起来。谢晋认为,“戏,越是动情的地方,演员越克制,而观众越会感动;反之,演员越嚎啕大哭,观众反而会无动于衷。这是艺术上一个很重要的规律。”
以《女篮五号》为例,他要求刘琼和秦怡的爱情表演是克制的,从青年热恋到中年破镜重圆,以一种含蓄和内在的情感演绎,是一种绵实而优雅的美感。“‘你想要我干什么?’这样一句简单台词,好的演员可以念出几十种不同的意思、不同的感情语气来,这是演员真正的基本功”,“我常跟演员举这个例子,剧本上边常见到的‘百感交集’,‘百感’就不是一种,酸、甜、苦、辣都有,演员最难了,可也最有意思。”这都是“文贵含蓄”的谢晋主张,是中国电影表演的美学智慧。
主持人:借用今天的说法,谢晋导演也拍过一些“命题作文”。比如《大李小李和老李》宣传体育锻炼,比如《黄宝妹》宣传全国劳模、纺织工人黄宝妹。谢导当时交出的“主旋律”作业能给今天的创作者带来哪些启迪?
徐春萍:电影《大李小李和老李》是1960年拍的一部黑白电影,算是任务片。谢导是个高手,他找来了范哈哈等几个当时著名的滑稽戏演员用沪语来拍电影,拍成了他作品中不多的一部喜剧片。只不过,1962年的公映版是普通话版本。
为了弥补遗憾,2018年,我带领上海电影译制厂的团队,把《大李小李和老李》重新修复制作了沪语版。保留黑白画面,画质做了4K修复,音乐重新录制,台词请来徐峥、姚勇儿、茅善玉等一批上海影视舞台演员重配。在当年的上海国际电影节展映时一票难求。千人场的影厅,前后放了5场。不仅是上海,今年初,沪语版参加新加坡华语电影节展映,被要求加映2场。相隔60余年光阴,跨越不同地域,老电影还让今天的观众笑得不停。可见,好作品经得起时间考验;一位高超的、不甘于平庸表达的电影导演,可以在重重局限中完成自己的艺术创新和突破。
中国电影如您所愿,欣欣向荣
主持人:今天,我们如何评价谢晋在中国电影史、上海电影史的位置?
徐春萍:谢导从1948年开始拍戏,一直拍到他逝世的2008年,最后一部作品是为汶川大地震拍的短片《中国,站立成树》。近年来。谢晋电影在豆瓣评分反弹上升。年轻人回头看谢晋,并给予高分。经历过时间的筛选,能留下的就是经典。谢晋为电影而生,他也在他的电影里永生。
上海谢晋电影艺术基金会的使命,将致力于弘扬谢晋电影艺术精神,助推中国电影从电影建设成为电影强国。谢导爱电影,把生命燃烧在他的电影里。除了创作,他做了很多事,推动中国电影发展,推动中国电影走出去,走进来。百年诞辰之际,我们为他点一炷香,告慰他:中国电影如您所愿,欣欣向荣,有一批又一批年轻电影人涌现,成为中国电影的新力量。
厉震林:谢晋,是属于电影界的,但是,他又不仅仅属于电影界,而是属于整个民族的。他融入了中国精神史,成为当代中国人集体审美历程的一个组成部分。
嘉宾:徐春萍(上影集团副总裁、上海谢晋电影艺术基金会理事长)厉震林(文艺评论家、上海戏剧学院电影学院院长)主持人:王彦(文汇报记者)
(文汇报) 【编辑:叶攀】